从闻筱缉医诗说开去

问汝可知今夕是七夕否?

他能诗善文,琴棋书画样样都来得。其诗文,有雅有俗,雅俗并兼。其俗,俗到“四言八句”;其雅,雅到叫人颔首称奇。譬如《皋城晚眺》“荒城一带晚烟稠,霁色浮云淡不收。月映池塘虚倒影,树经风雨易成秋。山容半似诗人瘦,花态如含怨女愁。我正沉吟行未已,忽闻征雁过南楼。”在皋城看了晚景之后是怎样的感慨呢?诗中,闻筱缉虽然一句也没有写到政治,但通读全诗,无不在针砭时态。写了月色,写了“风雨”,写了“山容”,写了“花态”。“山容”、“花态”即如此,且不谈言外之人了,这些,不都是因为当时的朝政腐败,外有入侵,内有混战而造成的吗?所有悲愤之慨全在诗的叙景之中。

一生“秉性豪宕不羁,日以诗酒怡情”的闻筱缉(引语见《闻氏家谱》),为什么在那“金科玉律”笼盖天下的时代里竟能写出那么些有别于古体的新诗来呢?这与他所处的时代和生活环境是分不开的。他一生都植根于民众的土壤中,他最了解人民群众的疾苦,乡里的山山水水,民情民俗,群情群怨耳濡目染,无不倾沁他的肺腑。作为受旧教极深的知识分子能做到这一点的确是难能可贵的。民诗之多,民歌之广,这不仅陶冶了他的性情,同时也感染了他的诗风。他后期的许多诗,特别是他的那些调笑诗,大多是平白如话,达到了“我手写我口”的地步,这不仅更接近了人民,而且简直同民众诗溶为一体了。

我因尔事感我几断肠。

人们渴望的新诗究竟是什么样子?当时谁也说不清,只有到了沈尹默的《月夜》和周作人的《小河》问世以后,才算找到了新诗的样子,换句话,只有到了沈周之后,新诗才正式成立。那是1919年的事情。

嗟嗟!寻母朱寿昌,

母子音容各审详。

又如《秋夜写景》:“云净银河淡不收,一声雁带几分秋衣惊露湿寒侵骨,树送风来叶打头,砧响沿村多怨女,箫吹何处是扬州?闭门怕看如钩月,钩起离怀种种愁。”“银河”点出时间:是夜里,“雁声”点出是秋天的季节。秋风在吹,树叶在落,,此时之“露”虽不为霜,但颇有些寒。人说“秋里多思”,为何不是呢?丈夫被抓到很远的地方送伕,打仗去了,家里的妻子耕田种地,白天做了一天的繁重的活儿,到了夜里还要忙着洗衣裳,该多辛苦啊,这又何止是一家呢,“沿村”都是这样。她们苦不过来,就埋怨起在外的丈夫,其实她哪里知道丈夫更是愁不堪言。仅仅是妻思夫,夫思妻吗?不还有子思母,母盼儿。总之,“种种”离怀都会更多地在这“秋”里勾起,难怪人们一到夜里就想早早地关门闭户,是怕看到那“如钩”的月亮,怕那“如钩”的月亮“钩起离怀种种愁。”倘无离,哪有愁?这“离”,有战离,有穷离,有流离......有种种的离才有种种的愁,这种种离愁是当时社会的普遍存在。所揭露的是多么深刻,又是多么含蓄。其形式和内容达到了完美的统一。

我将百岁见母于何方?

他不仅自己不为官,他还劝谏那些为官俸而劳碌奔波的人,要他们“急速回车,莫留金谷之国”(见闻筱缉《回车文》”鞭挞“其夫家,聚敛贡城阙。”他完全看透了那些行尸走肉的官僚,无不在搜刮民脂民膏,弄得民不堪命。他疾恨权贵,视土豪劣绅如仇。有深恨必有深爱,因此,他乐善好施,对穷苦百姓寄寓着深切的同情。

“作诗不容易”。他说,“什么东西都有病,诗也一样,即使是千口称绝的好诗。譬如《千家诗》中那首咏清明诗便有病,重复啰嗦。诗云‘清明时节雨纷纷,路上行人欲断魂,借问酒家何处有?牧童遥指杏花村’。'清明’就是'时节’嘛,‘行人’当然是走在“路上’;'酒家何处有?本来就是问话又何必添个'借问’呢;'遥指”也可能是农夫、村妇或其他行人,为何要单单指定个'牧童’?因此,原诗每句应删去两个字即为好诗:'清明雨纷纷,行人欲断魂,酒家何处有?遥指杏花村’。对这类诗的医法叫做吃下药。

汝生与我为夫妻,

我母死别我时两岁将,

提倡“白话诗”是“五四”时期“诗界革命”的主张,这种主张无非是要让诗这种文学样式更多更广地接近民众。诗是劳动中创造的,民众是诗的本家,但民众最不善歌平平仄仄的五言七言方块体诗。虽不能说产生于民众中的民歌体诗就是五四时期“诗界革命”所倡导的新诗,但提倡新诗也决不能离开民众。中国民众不能说不是新诗之源,何况是处在五四时期,中国已面临着巨大的革命:政治的,经济的,文学艺术的及其他各个领域的。在这样革命的时代里,民众不仅需要歌,而且需要能融注各种思想感情,能言鲲鹏远志之歌。革命打破了几千年来的封建枷锁,人们的思想感情有如浩瀚长江之水汹涌澎湃,一泄千里。有如此丰富的思想,有如此丰富的感情,必然要冲破那种平平仄仄的古诗格式,找到一种新诗体。这种能融新思想的新体诗早已萌芽在民众之中了。

闻筱缉一生白衣乡里,和民众滚在一起,打成一片。他常穿一件大布长褂,头戴破毡帽,蓄着八字胡,表面看来颇似鲁迅笔下的孔乙已。可他大别于孔乙已,他没有孔乙已那样的愚腐,也没有孔乙已那样的妄自清高,虽然他自幼也受过极深的旧教,但他很快地从旧教中脱颖出来。他知时识世,是个早悟的聪明人。他的聪明主要体现在对待民众的态度上,他和民众滚在一起,把自己置于民众的一员,从没有“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”的陈腐观念。他一生的确制造了许多灰谐、调笑、戏谑的笑话故事来,正是这些,他受到了群众的爱戴,成为群众所离不开的人了,至今他仍活在人们的心中。

使我只身坐看双星泪暗垂。

尔终五十见母桐州乡。

——《阅朱寿昌寻母事感作》

我因尔事感我几断肠。

生离相见犹有时,死别重逢永无期。

“有的诗既不吃下药,也不能吃补药,那就需要动手术。譬如这幅对联:‘风吹马尾千根动;雨洒河洲万点波’。对文虽工,但其义不够确切。‘千根’和‘万点’太不准确啰。医好它并不难,只要做个小手术,将‘千根’和‘万点’换下来,改为‘风吹马尾根根动;雨洒河洲点点波’。

两经七夕未会面。

嗟嗟,寻母朱寿昌,

他的“雅”诗全收在《知味斋诗集》里。“雅”诗之外的“俗”诗,主要的保存在《放屁集》和《怪苞集》里。这是经他自己收录并整理的两个集子。可惜的是,由于当时的种种原因,未能付梓,许多好诗都已失传了。当地群众最喜欢的也就是他的那些“俗”诗,他的“俗”诗已经“俗”到口语化了。从写“雅”诗到写“俗”诗,这决不是自我玩味,无疑是一种变革。这种变革,除了他大量地受到群众诗的影响之外,更主要的是他自身的自我变革。他很聪明,聪明过人。所以人们后来把他叫做机智人物,甚至把他和阿凡提同列。其实,这是不能完全等同的两个人物,阿凡提不会有闻筱缉那么高的文化教养。早年,他有着极高的抱负,在《游六安小赤壁》诗里说:“放游不限七月既望时,再游不拘十月既望后。胜迹无殊名略殊,我与东坡或因两地赤壁同不朽”。在才学上,他简直要同苏东坡比试比试了。他的思维很敏捷,最富于深思,因而他跳动的脉博几乎和时代同音。他创作的那些“俗”诗,无疑是对诗思考之后的一种尝试。他感觉到被奉之为“雅”的诗不适合民众的口味,“雅”诗的形式和格律太束缚人的思想了。看来,他有打破诗的陈旧格式的想法。如此抑“雅”扬“俗”的思想究竟源于何时,是很难找到准确的说法的,因为中国人向以成败论英雄,他没有“功名”,因而无年谱可考。但是,至今保存人们记忆中的他的那次医诗,可以帮助我们看出他扬“俗”思想的萌态。

——《七夕感念亡妻》

何遽忍心一别两年久?

相信,类似闻筱缉式的人物不止鄂东有,各个地方各个民族也一定不少。不应埋设他们在新文化建设中已有的功劳不仅是诗的方面,在文学艺术领域的其他各个方面都有着他们的功劳。但是,他们往往不见经传。倘若广泛搜罗,加以认真的研究,不仅从他们身上能找见象五四时期“诗界革命”一样的任何一种新文化运动的起始之内因,即于祖国文化宝库也将是一个极大的丰富,其价值是不可低估的。

人间姻缘不如天上容易有。

这里,闻筱缉只讲了四个方面的内容:(1)诗必是诗,非诗莫论;(2)诗贵冼炼,切忌啰嗦,(3)诗以言志为主,当简得简,当繁得繁,繁简得当;(4)写景状物必须准确,不能因字而害意。这里闻筱缉一句也没讲到诗律,诸如“一三五不论,二四六分明”、何处可平可仄以及如何拗救等等,他一句也没讲,根本不把这些“大忌”置为诗病。不讲诗的平仄对仗,无疑是对旧诗的形式和格律是一种动摇。旧诗之旧,主要是在诗的格式上,只有打破了这种陈旧的格式,新的博大的思想感情的潮水才能涌进诗里来。

七夕天上好姻缘,

我今来汝坟头右,

在编纂民间文学集成的过程中,我们从百余万字的稿件里发现鄂东一带诗歌曾盛极一时,可谓是诗的王国,尤其是近百余年中。寿诞、婚庆等红白喜事中无不借诗抒怀,抒喜庆之怀,抒哀挽之怀;甚至连诉讼呈文也都是诗的形式。在这“诗国”里,闻筱缉是一位有口皆传的人物,可谓是这一带乡里村民的文化旗手,是这一带清末时期的代表人物。

母子音容永渺茫。

牛女渡河乐聚首。

尔母生离尔时七岁刚,

“医诗,首先必须是诗。这里有一首诗,是那公子写的:‘日照桌脚八,枫麻石碰飞,九斤沿堤拱,蛙翻出直大’。这算什么诗呢?既不是诗就无法谈到医。对于这样的诗,唯一的医法就是,给那诗作者一张膏药,封住他的嘴巴,不要让他再混迹诗坛了。”

一般的认为郭沫若的《女神》是新诗的奠基作,但也有认为写第一首新诗的是胡适,不是郭沫若,因为郭沫若自己多次写文章说他最早写新诗是在1918年,而胡适的新诗作《逼上梁山》是1916年在美国写成的。总体来说,五四时期的诗都是“桥梁诗”,是旧诗向新诗过渡的桥梁。突变须有一个渐变的过程,因而,一个新体的出现应有一个孕育期。闻筱缉的诗虽不全于新诗,却可大别于旧诗(从形式上讲),从时间上讲,他比胡适、郭沫若都要早。举他的《七夕感亡妻》为例,据《闻氏宗谱》记载,闻妻“卒于光绪丙戊年正月二十八日。”光绪丙戍年即公历1886年。诗说“你生与我为夫妻,何遽忍心一别两年久”,诗在闻妻死后两年作的,是在1888年。从时间上说比胡适早28年,比郭沫若早33年。闻筱缉是民众的代表。中国新诗的孕成应以中国民众为孕育的母体。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《诗经》,其中的《风》是直接采自于民间的;汉代文字倘离开汉乐府民歌,那将会暗然无光。一切文学样式,诗也是一样,要反映民众,表现民众,取民众生活之主流为作品创作之源,同时要吸取民众的语言,吸取养分以为写作品建筑材料之源,这样的作品才能反馈于民众,才能感染民众。离开民众,倘无民众作基础,单靠诗坛的几个领袖是没有号召力的。因此,提倡新诗应以民众为先声,决不能是少数几个人的独撰。这决不是说要废郭、胡而举闻,其主意是说,不要把眼睛仅仅盯住几个巨人身上。正如考察任何一个新运动新思潮一样,应该到民间去,到闻筱缉中去,在那里才真正找到中国新诗的孕成。

闻筱缉生于清咸丰四年、卒于民国甲子年,一生活了七十多岁。他的家是世代书香门第,其远祖不论,他的父亲闻笃卿通古博今,是安徽六安州的教谕,诰封为文林郎;哥闻风廉官迁六品,位虽不高,但势力不小,是坐地绅士。如此一个翰墨飘香的世第之家,对于闻筱缉自然是有所薰陶的。按其才学,闻筱缉本可一科及第,登上仕途之路,但由于他看不惯当时的腐朽政治,宁愿白衣终生。他的文章屡被宗师大人称口叫“妙”,可他因不愿为官,屡在“妙”文之末插上点诙谐的东西,把宗师大人戏谑一番后扬长归里。

闻筱缉后期的诗在形式上都已打破了格律的束缚——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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